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师者父亲(上)

(散文)

文 / 远 山(北京)
师者,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。(唐)韩愈《师说》父亲,应该是一个气度博大的朋友。(英)狄更斯

——代题记


如果父亲健在的话,到2022年7月11日,他刚好满91周岁。这样算来,父亲比1921年7月1日诞生的中国共产党,小了正好10岁。2022年“七一”前,媒体发布了一条消息:据中央组织部最新党内数据显示,截至2021年底,中国共产党党员总数为9671·2万名。不愧为世界第一大党。党员队伍壮大,数量超过很多中等国家的总人口。但是,我知道,这9671·2万党员中,却找不到我父亲的名字。父亲是个极普通的人,从1952春天开始,他就在我老家延庆做小学教师。一直做了40年,直到退休。执教满30年的时候,县里发给父亲一个大红的证书;退休的时候,县里又发给父亲一个大红的证书。这两个大红证书,父亲生前一直都小心翼翼地珍藏着。




从河北怀来师范学校毕业时,父亲刚刚21岁,分到延庆小学做教师。父亲梳那个年代时兴的分头,爱唱“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”,像新生的共和国一样,朝气蓬勃,扬眉吐气。父亲穿的自然是蓝色中山装,严整挺阔,只比解放军的绿军装稍逊半筹。可父亲读过“初师”呀,当年算得上“大知识分子”了。这可是大多工农出身的解放军,艳羡不已,不好比的。因而,父亲总爱在中山装上衣兜里,插两支钢笔。一支笔灌蓝墨水,一支笔灌红墨水。蓝水笔写字,红水笔给学生判作业。打个“√”,或打个“ⅹ”。红红的,特别醒目。父亲家离县城不远,只有十几里,曾是乡政府的所在地。“文革”时,还是县里的“五七干校”。提起来不用“嘴怯”,远远近近都知道,叫苏庄村。可父亲却是新、旧社会以来,全村六、七十户土里刨食庄户人家中,第一个考出来的“读书人”。扔掉了“锄把子”,靠“一根粉笔”,当老师教书“吃饭”。农村的孩子都爱干活,父亲却更爱读书。这多少有点得益于爷爷的开明。与村中乡亲们相比,爷爷格外重视教育,就是:即使家里再穷再苦,也尽量让孩子读书。向往知识,崇尚文化。就像陈独秀、李大钊,当年特别喜欢“德先生”“赛先生”一样。爷爷虽未到天安门游过行,没参加过“烧赵家楼”,倒也听说过百里之外,北京城里发生的“五四运动”。1919年初夏,13岁的爷爷,在他刚刚剪去一根大辫子的父亲带领下,正跟随他的三个哥哥一起,顶着一盆火红的日头,在村东的地里薅谷子。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爷爷那一辈兄弟四个,爷爷排行老四。其实,兄弟四个都没上过学,可爷爷却无师自通,偷偷学会了打算盘,识得二、三箥萝汉字,会写自己的名字,会记家里进进出出的“流水账”。我曾在我家东南大木门背后,亲眼看到爷爷写的三个字:“刘昌明”。楷体,笔划很粗很重。原来,爷爷叫:刘魁,字:昌明。他的三个哥哥,分别叫:刘科、刘举、刘元。爷爷的三位哥哥,虽目不识丁,名字却个个取得庄重,表达出庄户人,渴望读书求学的远大志向。爷爷兄弟四个的名字,连在一起,读出来是:科举元魁。不知是哪个“私塾先生”,捋着美髯给取的。蕴藉深厚,颇有些“嚼头”,也非常“励志”。我爷爷的父亲刘安,也就是我的曾祖父,在清末民国初,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,日子过得勤俭,积了不薄不厚的家底儿,便咬牙给他的四个儿子,先后盖了十间房。青砖垛,筒瓦。北院五间,老大老二住;南院五间,老三老四住。我爷爷住南院东边的两间半。不久,爷爷自力更生,又在他住的两间半房前边,盖了两间土坯房。坐东朝西。平常放点杂物等乱七八糟的东西,还在里面,养过一、两头小毛驴。我五、六岁时,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几个,从黄柏寺姥姥家回到苏庄,在土坯房南面那间,住过几年。记得:我刚一上炕,就把炕坯踩塌了,“扑嗵”两脚掉进炕洞里。我问大哥:“什么的干活?”大哥说:“有鬼子?或者是卖国贼伙会儿干的?”“伙会儿”,是我老家,当地的一个汉奸组织。吃里扒外,卖国求荣。大哥一脸炕灰,我一脸炕灰,哥儿俩搂脖子抱腰,笑得前仰后合,十分畅快。倏忽就到了夏秋,晚上突然下起了雨,窗外雷鸣电闪,屋内如大喷头免费淋浴。我一个鲤鱼打挺,赤条条跃出雨海,望见土坯房顶,漏得像“杜甫草堂”。八月秋高风怒号,卷我屋上三重茅。没办法,母亲只好带着她的儿子们,赤脚蹚水,冒雨紧急转移到北院,租住我大哑巴大爷的两间有瓦的西房。除了两间半筒瓦房、两间土坯房外,我爷爷还有四十二亩半沙岗薄地,过着乡下农民“吃不饱也饿不死”的寻常日子,当地习惯称作“小疙瘩主儿”。土改时,按照政策,爷爷家就被定了“中农”。我讲这些,无非是想告诉读者:父亲能够考上怀来师范学校,除了父亲聪明好学,爷爷高度重视教育外,家里还要能“吃上饭穿上衣”,具备一定的物质条件。存在决定意识,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。这两条,虽不是专对我爷爷说的,但马克思主义,放之四海而皆准。放在我们家,也是颠扑不破的“真理”。我信马克思。我爷爷也信马克思,虽然他不是共产党员,从没有读过《共产党宣言》。父亲生在农村,长在农村,学习之余,也接长补短,干过不少农活。风里来雨里去,面朝黄土背朝天。父亲深知:乡亲们的生活,有多苦,有多累。因此,在县城做了教师后,父亲倍加珍惜,格外敬业。他又受过专门的师范教育,教书育人很卖力,也有章法。领导满意,同事夸赞。学生们也爱上他的课。显山露水,出了成绩,自不会被埋没。很快,父亲就当了班主任,当了年级组长,当了教导主任。工资也随了职务,芝麻开花,节节高了起来。父亲半夜睡不着,挑灯写了一份“入党申请书”。钢笔小楷,工工整整。如同书法家田英章,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,书写的各部部长的“任命状”。一笔不苟,如同毕升的“活板印刷”。很是端正庄严。中国共产党,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。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。这样激动人心的话,父亲足足写了五页横格纸。父亲起身,望一眼窗外,太阳正跃出东方地平线。万丈阳光,普照了妫川大地。父亲心里,亮堂堂的。八达岭长城,正从我的家乡,巨龙般腾空而起。据父亲回忆,他刚参加工作时,工资不是发钱,而是发小米。每到月底,爷爷就赶头小毛驴,来到县城“领工资”。起初,爷爷赶一头小毛驴,后来赶两头小毛驴。小毛驴在前面“哒哒哒”地跑,爷爷在后面揺着一杆细鞭子,满心欢喜,高唱:“没有共产党,就没有新中国。”用父亲的“工资”,熬出的小米粥,捞出的小米干饭,比爷爷自己家种的小米,还要好吃。黄澄澄的小米,代表父亲一家人的心情。爷爷、奶奶和姑姑们,端着一碗碗小米饭,仿佛就看到了:我教师父亲的锦绣前程,看到了:新生共和国的光辉未来。春夏秋冬,月月年年;一麻袋,一口袋。似乎是用黄澄澄的小米,铺就了一条的金光大道。光着脚丫儿,一步一脚小米,一步一脚小米,就可以跑向不愁吃不愁喝的好日子,就可以跑向一望无际的未来。全家人:踔厉奋发,勇毅前行。




父亲刚生下来时,哭声很大。不仅苏庄村能听到,不仅延庆县能听到,而且山海关外的东三省也能听到。两个多月以后,“九一八事变”,就在辽宁奉天爆发了。天下大乱,民不聊生。听到父亲的哭叫,奶奶赶紧用奶头,去堵父亲的嘴:别哭了。再哭,小日本就进山海关了。全中国的孩子就都没奶吃了。1931年,是农历羊年,父亲属羊。都说属羊的“命苦”,父亲风风雨雨了一生,很不容易,的确挺苦的。像“苦苦菜”,打根儿上就苦。出芽儿,长叶,还是苦。这就叫命。直到很久以后,父亲上了怀来师范学校,或是当了小学教师时,他才知道:自己刚一出生,身上就背着“三座大山”,受“蒋宋孔陈”四大家族的欺压。要不,自己为什么老哭,哭声还那么大,惊天动地的。让全国人民都听见了。父亲15岁,是1946年。因为上一年,毛主席与没安好心的蒋介石谈不拢,国共在重庆草草签了个“双十协定”,写作一篇“表面文章”,就各自集合自己的队伍,拉开了架势。你“骂”我“共匪”,我“骂”你“蒋匪”。谁都“骂”不倒谁。必须重回战场,真刀真枪,比比高低,一决胜负。打起仗来,两方面都急需人。我们小小苏庄村,有自愿投了林彪、聂荣臻,当子弟兵的;也有被卫立煌、傅作义抓去,当国民党蒋匪军的。爷爷有四个闺女,却只有父亲一个儿子。爷爷既不想让唯一的儿子去“四野”,学董存瑞“舍身炸碉堡”;更不愿让儿子落入“蒋匪”的队伍里,把枪口对准人民。好铁不打钉,好汉不当兵。子弹可不长眼,把脑袋掖裤腰带上,你死我活“玩儿命”。刘家人天生胆小,祖祖辈辈,从未出过扛枪打仗吃“军饷”的。爷爷唯一的儿子,也就是我父亲,必须老老实实,留在家里,给刘家传宗接代。为此,足智多谋的爷爷,不知使了些什么手段,背地里,把父亲的年龄,悄悄改小了一岁。所以,父亲此后的档案袋里,以及他的身份证上,他的出生日期,一律显示为:1932年7月11日。改革开放后,领导干部年轻化,也有人悄悄学起当年的爷爷,请客送礼,跑到派出所,把自己的年龄,趁机改小一、二岁,也有大动作,改小五、六岁,十来岁的。不能再小了,下面还有儿子哩。再改,该叫儿子大哥了。对此,父亲很气愤,嗤之以鼻:什么玩儿意,为了当官,真他妈的腐败。寡廉鲜耻,不要脸。父亲没有去当兵,念了两年私塾,又在县城边他姥姥家那个村,上了两年新办小学。头悬梁,锥刺股,父亲以苏秦为榜样,凭着一个农村孩子旺盛的求知欲和刻苦劲儿,一举考入怀来师范学校。刹时,父亲在他就读的小学校,在苏庄村,如同“文曲星”下凡。世代“只知道跟土坷垃较劲发横瞪眼”的刘家,也自此成为识文断字的“书香门第”,令十里八村的乡亲们刮目相看。父亲书法好,读私塾时,随先生一笔一划,临过欧阳询。是童子功,扎实。每年过春节,全村乡亲们贴的春联,大都出自父亲的手笔,由父亲的“欧楷”刷屏了。村里也有读过书,会写毛笔字的,他们也写春联,可与父亲写的春联,同时往大门上一贴,有文化没文化的,立时就看出眉高眼低了。于是,苏庄村过春节,乡亲们都以能贴父亲的刘氏“欧体书法”为荣耀。个别没有贴上父亲“墨宝”的街坊,一个大年都过得没滋没味,在“隆隆”鞭炮声里,望“对联”兴叹。父亲当老师那个年代,运动特别多,一个接着一个。先是“三反五反”,继之是“反右”,再是“四清”,后来就“文化大革命”了。“三反五反”时,天津地委爆出了刘青山、张子善。革命战争年代,出生入死的两个“小英雄”,一进城却变了质,成为资产阶级的“俘虏”。被“糖衣炮弹”击中了。毛主席一咬牙,挥泪斩了两个不争气的“贪官”。父亲和学校领导、老师们,为之震惊,也替刘青山、张子善痛心。然后,就学文件,就念报纸,查找腐败分子。在学校里,却没有找出刘青山、张子善,连延庆县也没查出个像样的贪官。父亲和同事们一致认为:咱延庆这地方,还是比较穷,没啥油水。喂不出太肥的“腐败分子”。早先,我老家延庆,属张家口管。张家口是察哈尔省的省会。1952年11月,察哈尔省撤销了,延庆县随张家口归了河北省。1958年10月,延庆县脱离张家口,有幸归了北京市,变成首都的远郊县。1987年5月,我刚调到延庆县委宣传部工作时,还常常接到来信写:河北省延庆县委宣传部。他们不知道:此时,延庆县已被首都北京直辖29年了。父亲说:幸亏咱老家有个八达岭,不然的话,北京也不会要咱延庆。北京若是不要咱延庆,咱延庆比怀来还穷,跟赤城、崇礼差不多。要不,咱延庆人都说,翻身不忘共产党,幸福不忘秦始皇。延庆沾了长城的光,托了八达岭的福。1957年“反右”,号召大家提意见,没意见不行,回家躺炕上好好想。想好了,一条一条提出来,才是听上级的话,才能完成领导交待的任务。这样,老师们来劲了,白天没提够,晚上加班提。就当上“晚自习”嘛。结果,表现突出的积极分子,意见大王,都成了“右派分子”。父亲吓了一大跳,暗自庆幸:多亏我反应迟钝,动作慢,没提出什么“带把的意见”,不然让人抓了把柄,也打成“恶毒攻击”的“右派分子”了。为此,丢了人民教师的“金饭碗”,太可惜,太划不来了。父亲心想:大好前程远着哩,同志仍需努力。爷爷的两头小毛驴,每月还等着到学校“领工资”哩,全家人还端着青花瓷海碗,等着吃小米干饭汤,等着喝小米粥哩。父亲深知:他人民教师的“金饭碗”,不只属于他一个人,应该属于人民,至少应该属于我们刘氏全家。“反右”这一经历,也给刚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父亲,上了生动的一课。父亲窃以为:干啥事都一样,快有快的好,慢也不一定都不好。比如,这次“提意见”,咱“慢半拍”,没抢着“出风头”,不就没捅漏子,“平安着陆”了嘛。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,使我们变得比较聪明起来了。这是毛主席说的。毛主席确实伟大,父亲最佩服毛主席了。毛主席的话,有时候,真能:一句顶一万句。“忠诚党的教育事业,执行党的教育方针。”这年过春节,父亲在我家临街的大木门上,郑重地写下了这样一幅春联。前一句,是1937年8月,毛主席为抗大第二期教职工的题词;后一句,是1957年8月,父亲自己“对”的下联。用词虽不够工稳讲究,更不敢推敲对仗平仄。而父亲森严的刘氏欧楷,一写出来,远远望去,却是:端端正正,卓然浩立,浓墨重彩,情深意厚。从此以后,我们家过春节,父亲年年写这副对联,再没换过词。笔酣墨畅,心到手到。书写了这副对联,父亲似还嫌不够尽兴,又欧楷了一个横批:“红心向党”。父亲站在新贴的对联前,端祥良久,才像了却一桩宏愿般,满心欣慰离去。1963年5月,“四清运动”开始了,声势浩大。在农村最初是:“清账目、清仓库、清财务、清工分”,后来全国城乡统一为:“清思想、清政治、清组织、清经济”。因为爷爷得罪了村里的“当权派”,“当权派”家里的泼皮公子,便纠集几个“混儿混儿”,闯入我家,指着我爷爷的鼻子,喝斥:一锅是馒头,一锅是手榴弹。你是掀哪锅,是吃哪锅?你个“榆木疙瘩”,不识时务的老混蛋。爷爷在村里辈分高,出来进去,平常很受人尊重。爷爷看了看,又看了看这几个“地痞无赖”,用右手示意为首的泼皮过来。这“小王八蛋”刚一走近,爷爷“呸”一口痰,直吐到面目嚣张的一张“蛤蟆脸”上。村里“当权派”,恼羞成怒,就公报私仇,硬把爷爷土改时定的“中农”,污陷为“富农”。1964年4月的一天,村里预谋好了,要在晚上,全村开“漏网富农”的批斗会。给爷爷糊了高高的纸帽子,制做了胸前挂的写有“富农刘魁”的木牌子。就等晚上一吹哨,押爷爷站在木板凳上,高呼口号开批斗会。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没想到,当天上午,屈原似的爷爷,长歌当哭,一怒跳了苏庄村的“西大坑”。老家的4月,春寒料峭,西大坑的冰,还未完全解冻,有浮冰飘来飘去。爷爷选了西南角,水最深的地方。可见,爷爷当时的坚定决绝。比“文革”挨斗时,跳京城太平湖的老舍先生,我爷爷提前两年,舍身取义了。这一年,我父亲33岁,与我母亲结婚7年了,育有二子。我大哥差1个月5岁,我差4个月3岁。爷爷的不幸离世,犹如晴天霹雳,让向来胆小怕事的我们家,悲痛欲绝,风声鹤唳,终日战战兢兢。特别是对于父亲,这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痛。当教师的父亲,被歹人构陷,凭空遭遇“出身富农”的厄运,更断送了他大好的锦绣前程。教导主任给撤了,年级组长不让干了,本还在积极靠近党组织,不停地写思想汇报,得空就找支部书记交心,父亲此时却打不起精神,“入党”已不切实际,提个一官半职,当校长,当教育局长,更是痴心妄想,等于跳脚摘月亮。人倒霉了,喝凉水都塞牙。县城小学不让呆了,父亲被轰到了乡下。一棒子接一棒子,父亲被打晕了头。在院子里,父亲接盆带冰茬儿的凉水,兜头“哗哗”冲一通,他头脑冷静了。理智告诉父亲:我们的同志,在困难的时候,要看到成绩,要看到光明,要提高我们的勇气。我们走在大路上,意气风发,斗志昂扬。向前进,向前进;革命气势,不可阻挡。于是,“运交华盖”的父亲,怀揣一纸调令,跨上德国蓝牌钻石自行车,不多不少40里,父亲骑了一头大汗,先去了左所屯小学,继之又前往永宁小学。父亲登上讲台,喊一声:同学们好。仍然神采奕奕,精神焕发。一晃又是两年,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了。村里地痞又“戴了红袖标”,成了打爹骂娘的“造反派”。先揪出了谷向海,他是个老光棍儿。据说,谷向海当过“伙会儿”。“伙会儿”是哪根“屌毛”?上岁数的人告诉我:“伙会儿”,就是解放前,我老家那一带,一个反动的地方组织。傅作义的“狗腿子”,打聂荣臻。助纣为虐的谷向海,被拉出去斗了两、三回,一天下午,敲锣打鼓,村里打算再斗一回。三天不开“批斗会”,晚上睡觉都没“滋味”。人不能闲着,闲着日子“寡淡”。全村人都集合起来了,几个强壮的“造反派”,扯一根蛇粗的麻绳,来捆“伙会儿谷”。一脚踹开老家伙的房门,谁想死不改悔的“反动派”,先“造反派”一步,用同样一根蛇粗的麻绳,径自吊屋梁上了。紫红的大舌头“口条”,吐出半尺余,如同《聊斋志异》里的“吊死鬼”。“造反英雄”惊叫一声,调头“撒丫子”就跑,拴谷向海的麻绳也丢落身后,在小小苏庄村跳一街“金蛇狂舞”。谷向海死了,寂寞了几日,人们坐不住了。年年讲,月月讲,天天讲。斗争的火,一朝点燃,怎么好意思熄灭,革命不能半途而废,必须进行到底。本想抓个刘文彩样的人物,斗起来也过瘾,终因苏庄村小且穷,沙土岗,烂葛地,元以前不知道,明清直至民国以来,竟没有发达出一个胖出油的大地主来。滥竽充数,那就牵个富农凑合着斗一斗吧。无奈,“漏网富农”我爷爷,早在两年前就跳“西大坑”了。那也难不住敢想敢干的“革命小将”,他们就把我小脚的奶奶捉来批斗。我看到:奶奶胸前挂了木牌,上写“富农婆李秀英”,她站在人群里,瑟瑟发抖。由此,我才知道:奶奶叫“李秀英”。那年,我5岁,刚记事。大约持续两、三年,被斗了几十、上百回,兼以冬天在“西大坑”挖淤泥,逢年过节扫大街,我奶奶一个瘦弱的小脚老太太,都一声不吭默默扛过来了。虽不敢和楚国大夫屈原,不敢和人民艺术家老舍,妄自相比。我却觉得:我奶奶至少比我爷爷,比“伙会儿”谷向海,更有承受力,抗打击能力要更强。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后来,“斗不垮”的奶奶,改嫁到了相邻的广积屯村。新爷爷出身可能要好一些,至少不是“富农”,因此奶奶不再挨批斗了。广积屯在苏庄村南七、八里,从我们家进县城,需路过广积屯。父亲是个孝子,曾多次带我,骑着他那辆德国原装进口自行车,去广积屯看望奶奶。父亲总要掏出10元或20元钱,塞到奶奶手里。奶奶推辞说:你们也不容易,一大堆孩子。我心里知道:这钱虽不多,却是父亲私底下,一块一块偷偷攒的,属于父亲的“小金库”,母亲并不知道。所以,我的“保密意识”很强,跟谁都不会说,跟我母亲更不能说。有时,母亲煮个鸡蛋,笑着“套我”。我就想起了京剧《红灯记》,向李铁梅姐姐学习,大声说:密电码,我不知道。直到我年龄大些了,我才逐渐感到:在给奶奶花钱方面,比起父亲的精打细算,小里小气,我母亲显得更仗义痛快,出手也更大方。只是母亲最反对:父亲瞒着她,私下里“打小算盘”,搞“账外账”。这样,可能会威胁到“我们家的中央财政,统一支付。”现在的纪委、监委,也经常清查“小金库”,也反对“账外账”。单位里,大都是“一把手”管钱,我们家也一样。从我记事起,我们家打瓶酱油,买头蒜,都是我母亲“财务一支笔”,制度相当严格,卡得很紧。连我父亲都很难“借机捞一把”,更甭说我们兄弟五个了。因此,我们兄弟五人,从小就受到母亲“务实管用”的廉政教育。长大后,定是要坚决同一切腐败现象做斗争。在我奶奶蒙冤挨斗的那段日子,村里天天晚上,还要组织村民唱“八个样板戏”。我年轻的四姑,在《红灯记》里扮李奶奶,在《沙家浜》里演沙奶奶。都是“正面人物”。在“戏里”,我四姑干革命,非常坚定。四姑嗓子不算好,唱得却极卖力。村里人听入戏了,也感动,也起哄,就给四姑使劲儿鼓掌。奶奶从不听她四闺女唱京剧,一次也懒得听。四姑唱过“老旦”,刚回家进门,还未顾上“卸妆”。奶奶就指着她老闺女,笑着说:什么破锣嗓子,还唱“样板戏”哩。你可真能“显摆”。有本事,上天安门城楼演一场。小心让江青同志听到了,抽你个“大满脸花”,拧你的嘴。四姑白了奶奶一眼。第二天,四姑又登上村戏台。全村人都在台下等着听哩,等着给“李奶奶”,给“沙奶奶”,给我四姑,热烈鼓掌哩。甭瞧村民没多少文化,也懂“样板戏”,也懂艺术。也跑十里、二十里,到别的村去“追星”。尤热爱京剧,热爱河北梆子,兼以热爱山西梆子。听到“兴头上”,该“嗷嗷”叫,也“嗷嗷”叫;该吹口哨,也吹口哨。比城里人还会“煽情”,还他妈爱“起哄架秧子”。(待续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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